我们的记忆,可能没我们自认为的那么靠谱。
各位好,昨天写了《中秋这杯酒,我敬你,敬月,也敬东坡先生》一文,自己觉得还不错,大家可以去读读。
若说有问题,最大的问题大约是因为刚吃完家里的中秋宴,小酌两杯,即兴写成,文章又不短,导致文辞当中难免发生了很多错漏,发出后再去改,微信又限制只能改20个错字,对我这种白字先生来说,是根本不够用的。
遗留下来的错误,其他的也就罢了,唯独有一段说“伟大革命导师马克思称王安石为中国十一世纪的改革家”,这实在是一个重大的嘴瓢——其实我本来想说的是列宁。
而关于列宁同志到底为什么会称王安石为“改革家”,其实是个蛮有趣的误会。
20世纪初的时候,沙俄帝国的大厦将倾。
列宁就俄国革命到底改怎样进行的问题,跟他的革命战友普列汉诺夫发生了激烈的争论。
普列汉诺夫
列宁说等到革命胜利了以后我们要把全俄的所有土地都收归国有,普列汉诺夫说你不能这么干,土地是俄罗斯农民的命根子,一收归国有大家就都不正经种田了。俄罗斯的经济会垮,民众会陷入饥荒当中。
于是两派就在俄罗斯社会民主工人党内部吵了起来。这个争论后来也成为了列宁同志与普列汉诺夫为首的孟什维克友谊小船说翻就翻的远因之一。
当然,后来事情的发展证明,普列汉诺夫同志这嘴,可能也是开过光的……
但列宁同志比较会写文章,他专门写了一篇文字怼普列汉诺夫。其中有一段写到:
“农民中现在极其广泛地流行着土地全民所有制的思想,这是丝毫不容置疑的。而且,尽管农民愚昧无知,尽管他们的愿望含有许多反动空想成分,但整个来说,这种思想带有革命民主主义的性质,这也同样是没有疑问的。”
在这段话的下面,有列宁自己写的一条注释:普列汉诺夫同志在《日志》第五期中警告俄国不要重蹈王安石的覆辙,并力图证明,农民的土地国有思想,按其根源来说是反动的。
而在这段注释下面,列宁又加了一段注释的注释:“王安石是中国十一世纪时的改革家,实行土地国有未成。”
就是这段注释的注释,让我们中国人兴奋了好半天,因为列宁同志的文章平素真的很少写到中国人,好不容易有个让咱脸熟的人出境,一大堆历史教授都抓紧研究,还让王相公的变法成了中高考考点。
但,你说,列宁同志这么说,真的是在夸王安石吗?
举个例子吧。好比我要写文章,把卢克文老师比作“谈历史的黄生”,又把黄生老师比作“谈财经的咪蒙”,然后在括号里加一句注释:咪蒙是活跃在21世纪初期的微信公号写作者
我这样写当然就没有半点夸咪蒙老师的意思。硬说我有着意思的读者——我确信你看得懂汉字,但我估计你肯定读不懂中文。
更有意思的是,中国历史学者研究来研究去,疑问反而越来越多。
但凡上过中学历史课的朋友,应该都记得王安石变法的那几条内容:什么青苗法、募役法、保甲法、保马法啥的……
啥都有,但唯独就是没谈列宁同志说的土地收归国有的事儿啊!?
王安石:马什么梅?什么冬梅?土地什么化?
王安石这人的改革思路,很有点现如今焦头烂额的许老板那派头,想的都是“民不加赋而国用饶”这种空手套白狼的偏门,所以司马光才会说他“与民争利”——你搞来搞去,弄得都是存量争夺啊。你要说他有心群众搞十一世纪的土改,这实在就有点太穿越了。王相公没那个觉悟,更没那个胆魄。
那为什么普列汉诺夫和列宁,都一口咬定王安石要“实行土地国有化而未成”呢?
考证这个问题,又累死了一批中国历史学家的一堆脑细胞,现在总算勉强可以猜出个大概了。
原来,沙俄十九世纪的时候有个汉学家叫扎哈罗夫,他写过《满俄大辞典》一书,算是当时沙俄汉学的泰斗。
十九世纪的欧洲列强们都跑中国来割韭菜。为了熟悉业务,都养了一批汉学家。这其中有的搞得不错,比如英法。有的就是重在参与,比如沙俄。
毕竟人家是战斗民族么,想的从来比较耿直:清国的韭菜能不能割?问我们哥萨克骑兵的刀快不快就好了么,研究他们的文化作甚?
所以扎哈罗夫虽然算是“沙俄汉学泰斗”,但水平也很有限。
有一次老爷子写文章给俄罗斯人介绍中国历史,不知是嘴瓢还是真糊涂,居然把王莽和王安石的事迹给搞混了,硬说王安石要在中国恢复井田制(这其实是王莽的脑洞),还解释说井田制就是土地国有化(这……行吧……你硬说像也有那么一丁点像)。
当然,我们得理解扎老爷子,王莽和王安石,俩人都姓王,跟咱容易弄混各种“托尔斯泰”“萨哈罗夫”一样,在俄罗斯人眼里那都是一家人。这两位还都是异想天开,最后没成事儿的改革家,虽然差了一千年吧,几乎与整个俄罗斯历史长度相当,但扎老爷子误认也情有可原,毕竟人家就是个汉学票友么。
可是他这一误认,拖累了很多人,扎哈罗夫误导了普列汉诺夫、普罗汉诺夫误导了列宁,列宁又误导了我们,引得我们中国人研究了半天王安石为啥那么伟大,能被列宁同志称为“十一世纪中国的改革家”……
其实没啥原因,列宁同志当年搞错了而已。
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列宁同志的一句嘴瓢,把整个中国历史对王相公的评价都翻转了过来。王安石在传统中国史学上一直是没被说什么好话的。《宋史·奸臣传》,14个奸臣里有九个是他的跟班,据说本来是想把他也搁进去的,后来觉得他本心还是好的,就没列。
可是南宋的时人总结的明白:“国家一统之业,其合而遂裂者,王安石之罪也;其裂而不复合者,秦桧之罪也。”跟秦桧几乎一个评级。
但谁也没想到,千年后,一个来自比辽国更北边的误会,愣是帮王相公翻了案。
写到这里,我突然为昨天自己嘴瓢找到了好理由——人家汉学家都能嘴瓢,革命导师都能嘴瓢,我凭啥瓢不得,大家体谅就好。
其实人类的历史,跟生物进化一样,就是这样一次次误会的累加而成的,所以历史才会这么有趣。
而与历史一样,我们的记忆,其实充满了各种谬误,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般靠得住,所以千万不要犯了王相公当年的错误:觉得这也不足畏,那也不足惧,就自己的思路最牛逼。
写到这里,本来想再谈谈王相公到底是个啥样人的问题,但这个问题的说起来就太大了,又是一篇大长稿子……下次好了。
这两天过节回家,主要时间都用来陪陪家人,在老家逛逛。稿子写得虽说不是不用心,但终究不比在自己书房里的那个状态。写作其实是一件既开心又痛苦的事情,就像昨天望月想到苏东坡时一样,心有所念,能将它写下来,分享与朋友知晓,这是快乐。可是为了一个动念敷衍成篇,思考怎样遣字造句,这个过程又极耗心神。
所以近期我会考虑增做一些视频、直播之类的东西,读书、论事,有什么所思所感,第一时间就直播出来跟大家分享一下,不必每个思路都写一篇文章了。
分享两张我手拍的家乡的照片吧:
最后一句书店里拍下的话,想献给所有支持小西的读者。
今天的配乐是柴可夫斯基那很不中国的《中国舞曲》,同样是一个来自那片土地的对我们的一个小误会。
谨以此短文,为昨天的大稿做个增补。2700字,感谢读完,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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